君微

第十九章

唐无明回到院落时，洛辞砚已经挖开了栀子花丛的底端。

唐无明问道：“如何？”

洛辞砚道：“你瞧。”

他摊开手掌，掌心中正有两颗圆溜溜的金属球在滚来滚去。他说：“我是在一个箱子里发现的，看样子还有不少。却不知怎么正巧就在我们院里？”

唐无明捻起一颗仔细看了看，心中有些想法，却不太确定：“这是……”

“霹雳堂的火药，”洛辞砚语气非常肯定，“我曾在谷内医治过一位病人，见过他们的东西。”

唐无明点点头，道：“这样的话，倒能解释很多事情了。青城派多半已和霹雳堂结成联盟，对我唐门不利，如此也能解释为何青城子如此有恃无恐。至于这些火药，要么，是他们积攒的量太多，一时没有合适的地方放，便随意埋了；要么，就是他们有意为之，为了方便下手。”

“下手？”洛辞砚皱眉道，“难不成他们还打算将你杀了？”

“也不是没有可能，”唐无明冷笑道，“他们敢和霹雳堂一起打唐门的主意，又怎么会担心一个小小的唐门弟子？”

唐无明显然是气了。他可不算是什么小小的弟子，江湖上多少人都对他心存忌惮，要不是有火药在手，青城子的态度恐怕会惶恐的多。

洛辞砚道：“既然如此，之前那些受伤的弟子多半也是他们的杰作了。”而那些仿佛火焰的灼伤，也有了解释：火药里成分万千，谁知道会沾染上什么东西呢？倒是应该庆幸他们没有掺毒罢。

唐无明沉默片刻，道：“我要往霹雳堂走一趟。”

此言非是商议，而是宣布。洛辞砚眼中含了些忧虑，道：“怕是不妥罢 ……说不定霹雳堂已布下了天罗地网，正等着你去呢。不如先回唐门，同长老们禀告一声，再带些唐门弟子一同行动，更加万无一失。”

唐无明傲然道：“若是连我都有去无回的地方，其他师兄弟去了也不过送死罢了。更何况时间紧迫，谁都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。若我匆匆返回门派，反而误了最好的时机，该当如何？”

洛辞砚知他说的有理，但仍是惴惴：“此处埋的火药是被我们发现了，可谁知道霹雳堂里有多少火药？更何况你旧疾未愈，一人前去，实在无法令人安心。”

唐无明不想与他争执，转身进了屋，准备简单收拾一下行囊便出发。洛辞砚看他充耳不闻，焦急起来，  又怕念的紧了被他嫌烦，更怕就此被他抛下，踌躇片刻，决定退让。

他跟进了屋，道：“你若是执意要求，也先让我看看你的伤罢？”他望着唐无明，隐隐有哀求之色：“你就算要去，也应该先让自己保持最佳状态不是？”

唐无明略一思索，倒也认同了他的话，道：“也好。但霹雳堂，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，你不要再试图拦着我了。”

洛辞研怎么会听不出话中隐含的警告，心中难免委屈，想，我何曾逆过你的意？只怕顺着你都要被嫌弃，哪里敢指手画脚，更别提试图插手干扰，那岂不是给你一个扔掉我的理由？

他在唐无明面前从来藏不住秘密，唐无明见他小小鼓起来的脸颊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。他问道：“需要怎么做？”

“你若是不介意，就……就都脱了吧。”洛辞研努力保持镇定，又补充了一句道：“亵裤可以留着！”

唐无明又看了看低着头整理物件的万花大夫。无论从心理、还是体能上，洛辞研都不会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。至于万花点穴截脉的功夫……想来他也曾与万花交过手，假如洛辞研当真要施行此术，他也不会察觉不出。到时打断，也来得及。

洛辞研听着护甲、衣物被轻轻放到桌子上的声音，内心挣扎片刻还是转过头去，悄摸声的欣赏近在眼前的美色盛宴。

唐无明皮肤很白，身形修长，肌肉温顺的贴服在他的骨骼上，无害至极。但他身上伤疤之多，亦是洛辞研平生罕见。

洛辞研作为大夫，多重的伤也见过。江湖上的人多的是，身上大多伤痕累累。但唐无明，他的伤疤快要连在一起，变成他的第二层皮肤。

这时洛辞研才想起唐无明是江湖中人人畏惧的凶神——而这畏惧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。在更久之前——他尚且不知江湖事，唐无明的凶名已开始渐渐传遍江湖。他听过几个师兄说到他，说唐门出了个下手狠辣的杀手，对目标狠，对自己也狠的彻底。不少人被他伤过，即使当时留了一口气在，也往往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。

有好奇的弟子去验过尸，又见到地上的血迹斑斑，有时还能碰到目击者，纷纷说那人恍若修罗，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，不少必杀招都是以伤换伤才得以出手。

后来，大约是唐无明功力越来越高，下手经验也越来越老道，常常一击毙命，才慢慢有了“冷光不知处”这样的形容。

唐无明见他愣在那里，淡淡问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
洛辞研回过神来，道：“啊，没什么……”他向他走过去，让这位“病号”先坐好，又拉过对方的右手把脉，一边说，“有点吃惊你身上的疤。”

唐无明点点头。

洛辞研摸完右手的脉，又想去摸一下他左手的情况。唐无明眼神闪了闪，任他拉起了左手。

洛辞研正要摸脉，却摸到极细的一道疤。他定睛一看，失声道：“这是……怎么回事！”

他当然看的出来，这样的伤，常常在那些手筋被挑断的人身上才有！

唐无明轻轻勾了一下唇角，道：“这是我唯一一次失手。”

现在想想，以那件任务难度之高、他当时的身手之弱，没折在那里，已经是命大了。

“当时左臂被他折了，他才有可乘之机。不过我在真正断筋之前还是逃脱了，所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。”

洛辞研赶忙问道：“你左臂折过？在哪儿？”

隔的时间实在太久，唐无明顿了顿，才指了指一个位置道：“大约是在这里。”

洛辞研小心的摸了摸，又捏了捏……唐无明无奈道：“当时请了大夫治，折的也不厉害，早就没事了。”

洛辞研不吭声，手又落回他的手腕上，低着头，轻轻抚摸着那道疤，好半天才问道：“是谁下的手？”

他声音低哑，嗓音发紧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。

唐无明顿了一下，伸手去抬他的下巴，终于有了点诧异：“你……哭什么？”

说是哭也不恰当，洛辞研不过是眼眶红了一圈，眼泪却是一滴没掉。

洛辞研不躲不闪，直视着他，又问了一遍：“是谁做的？”

唐无明被他这不合时宜的心软搞的有些想笑，道：“早被我杀了。他是我的任务，我只要没死，就会去取他的命。”

他没说那个人是被他捉到以后，一刀一刀活剖了的。一半是为了报复，一半是拿那人做实验，琢磨不同的招式在不同的位置用不同的力道有什么效果，直到研究透了，才给了对方一个痛快。

别人都觉得他去了那么久，一定完成的很辛苦。谁都没料到，就是这么一次实验，让唐无明的杀招再也没有落空过。他对人体的掌握，终于在某个残忍的角度，得到了令人惊叹的提升。

但他猜错了一件事。洛辞研眼眶红，全是被气的。

心疼这种柔软的情绪，他不是没有，但是对着已经过去了的事情，他也不怎么心疼的动，倒是他自己被人心疼比较多。

唐无明是谁？是洛辞研活了这么些年，唯一一个想牢牢抓住的人，再委屈、再难过，也舍不得松开，恨不得供起来，把天下所有好的东西都送到对方眼前，随便他挑。

然后他就发现了唐无明左手手腕上的疤。

唐门的手，是用来杀人的。可以说，他们靠这双手的本事过活。如果唐无明的左手手筋真的被挑断了，这个人不说全废，也废了一半，别说成为现在这个江湖上人人畏惧退避三舍的杀神了，不被当做弃子，就不错了。

一想到这个可能，他就对那个伤害了唐无明的人恨的咬牙切齿，气的眼眶通红，全然不管是唐无明先要去取别人的命。

但人死不能复生，他只好深吸口气，问道：“后来有没有过不舒服？”

唐无明轻轻转了转手腕，带了点笑意，道：“你说呢？”

自然是没有的了。不然这么大一个弱点，他哪里会任由洛辞砚知道。

洛辞研也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有点蠢，但此刻他实在没心情害羞。他闷声不吭的给唐无明检查了一遍身体，即便美色当前，都没什么心情欣赏。

唐无明见他始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，心下有点无奈，觉得这个人很麻烦，又觉得有点可爱。

最后也只是轻轻拍了拍洛辞研，道：“明天出发。”

洛辞研闷闷的应了一声，道：“你没什么问题。不过为了以防万一，我还是稍微准备一下。你先休息吧，我去调点药……”

唐无明否决了：“不行，你去休息。”他盯着洛辞研，道，“你武功太弱，现在不好好歇着，明日赶路你未必能受的住。或者……”他见洛辞研面上还是有点不情愿，稍稍拖长了声音，“你还是留下来？”

省的明天拖后腿。

洛辞研动摇了一下，嘴里念叨着：“但是不准备好的话，万一……”

“没有万一。”唐无明沉下声道，“我出了这么多次任务，比你更清楚该怎么做。现在，休息。”

洛辞研噎了一下，不情不愿的走向床榻，心里却有点高兴。

这算是关心吧？